我跟她描述了自己上次怎么强迫Alex说话的，她一听就笑，说你要不要那么无聊，然后又说，他又不是哑巴，当然会说话，不过就算在花旗骰台上，他也是能不说就不说。
我赧然承认自己确实无聊，又问糖糖有没有注意到Alex衣服上的洞。她说啊好像是有那么一个。我说那个洞已经两个多月了。她说反正经理都不管，而且那也没碍着什么事啊。
我后来想了想，觉得能够随心所欲地孤僻，沉默，邋遢，同时又能赚到一份体面的薪水，是件很不错的事儿，但像Alex那样，已经邋遢到了影响职业仪容的地步，而身边的人却都无意去提醒和干涉，会不会也有点矫枉过正了呢？
达西先生
我离开赌场半年后，看到群里有人发了条消息，说“达西去世了。追悼会是X年X月”。群里安静了一会儿，有人陆续发RIP，又有人说，“啊，又一个Boxman”。虽然对于达西先生的结果，大家多少抱着点“我早知道会是这样”的心态，但这已经是几年来去世的第二个boxman了，赌场里总共也就八个Bboxman，又都是四十到六十之间的壮年人，在六年中接连走了两个，这个比例也真的有些高了。
先前去世的Boxman是个叫瑞恩的菲律宾人。他兄弟说，是因为心脏病发，救护车还没到，人已经过世了。要不是他去世时不过五十多岁，这大概是个痛苦较少，值得羡慕的死法。
而这一个，他的名字是达西，而不像《傲慢与偏见》里那位，姓氏是达西。我们叫他达西先生，是因为他很有一个“先生”的派头。他是个，据他自己说，本地出生的越南人。但他可能不止有越南裔血统，因为东南亚人很少有那样高大白胖的。
总体而言，达西先生是个和气的胖子。但很多荷官和主管不喜欢他，因为他总是和气地插手任何他想管的事。他资历很老，大部分班次都在监管花旗骰，但偶尔一次，他被派去监管二十一点，百家乐，扑克……这些游戏的时候，都会有挑不完的毛病。比如荷官没能及时向客人问好，发牌手势不对容易暴露牌面，没能大声喊出牌面数字……这些员工手册上要求做到，但很多荷官会偷懒，很多主管也不会苛求的事，他都会和气地要求荷官一丝不苟地照做，还会说，“不好意思我是有点严格啦。但你知道哦，我是那种老派的人。”因为他既资深，自己在遵守规则方面也做得无懈可击，所以那些荷官和主管虽然不高兴，但也只能按他说的去做。
可就是这样一个在行业规矩方面做得一丝不苟，尽善尽美的人，对自己的身体却放纵得可怕。他有极其严重的糖尿病，同时又毫不忌口，不但每次就餐时会拿一大盘米饭鱼肉，还随身带着各种巧克力和糖果，不时往嘴里塞上一颗。要是遇到相熟的荷官主管，他还让，说这个好吃，你尝尝。
我曾听到有人在闲聊时说到达西这样不忌口，会不会出什么问题。有个主管说，“他是成年人，应该对自己的身体负责。说得难听点，就算他是在作死，也不关别人的事啊。”
事实上，在达西先生吃糖的时候，从没有人去阻止或者劝说。每个人都觉得他这样不顾惜身体无异于慢性自杀，但，在一个地方，如果没人会介意Alex袖管上的破洞，也就没人会去干涉达西先生自我放弃的饮食。大家都是客气地谢绝他的好意，然后看着他慢条斯理地，旁若无人地吃糖。
我和达西先生没有私交，不知道他是否有伴侣或子女，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个人为了满足口腹之欲，可以这样完全不顾惜自己摇摇欲坠的健康。不过在我能看到在几年里，达西先生身体越来越笨重，走路越来越蹒跚。主管上工是需要西装革履的，他从一开始还能穿皮鞋走路，到后来不得不穿宽松的洞洞鞋，再到必须撑着拐杖，一步步地挪动庞大的身体……
他在赌场的最后一个班次不是在花旗骰，而是在楼上的贵宾厅。从休息室到贵宾厅是没电梯的，为了走那十几级台阶，他提前五分钟就出发，艰难地挪到管区，把巨大的身躯靠在桌案上。
那天我的管区没客人，就去达西先生那里帮忙。我在给一张桌换牌时，忽然听到他用那种和气的声音说，“请你帮我打电话给办公室，叫紧急救护。”
我一回头，看到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在了桌边的椅子上。这当然是不允许的，尤其是对他这样一个自诩为老派的，严格遵守规章制度的人来说，就更不寻常了。但我还没意识到出了什么事。直到他伸手摸了摸自己鞋里，然后抽出来，把五指张开，手指上沾满了血。
我被吓到了，立刻打电话向经理报告，要紧急救护，要替补主管，达西在流血。很快，救护人员推着轮椅来了。他被人扶上轮椅后皱着眉说了一句，“我的脚，它大概裂开了”。这是我听他说的最后一句话。之后他再也没来上过班，直到一年后，我们听到了他的死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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